白懿  

[喻黄|全员]温柔徒刑(番外)

 

 

之后•冰蓝

 

黄少天捏着手里的纸条,有些艰难地沿着这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寻找他的目的地。

各式各样的外文招牌和路过行人叽叽喳喳的伦敦口音在他脑子里混杂成一部跑着调的交响曲,偶尔还会有几个刚从酒吧中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冲他吹起口哨。

黄少天撇撇嘴,抬起手腕看表,回拢的指尖刚好能触到袖缝里的尖锐。

他停下脚步。

视线的正前方是一间古旧得仿佛摇摇欲坠的咖啡馆,带着和整条街格格不入的气质把守在狂欢的尽头。

他举起手中的纸条,对着招牌比划着。

T、I、N、N、A,Tinna.漂亮的花体字。

他站在门前拉低连帽衫的帽子,缓缓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

 

时间尚早,咖啡馆还没到上客的黄金时段,只有角落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散客。驻场乐队在深处的小舞台上奏着慢摇,老板则在吧台后面慢悠悠地擦着杯子。

黄少天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店内,把肩上的包放下来提在手里,找了一个靠窗的两人座坐下。

演奏中的乐手不知道喊了句什么,黄少天没太听清——他英语一向半调子。但他很快看到黑发灰眼的店主放下手里的杯子,从吧台后面拿了菜单出来。

“哦,你好。”店主憋出一句音调扭曲的中文,紧接着露出友好的笑脸,“天气怎么样?”

黄少天专注地翻着英法双语的菜单,大脑皮层和语言系统做着激烈的斗争,无暇顾及那句伦敦方言版的你好。

“哦,请给我一杯…呃…摩卡。”

店主耸了下肩膀,把菜单留给黄少天,走回吧台煮咖啡去了。

对方刚转身,黄少天就不动声色地从菜单中摸出一张白卡来。

他用修剪漂亮的指甲翻转白卡,把略略粗糙的那一面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之下。

特殊墨水写下的Welcome映入眼帘。

 

音乐声仍然以令人舒适的节拍流淌着,黄少天将白卡平放在两手之间,手指敲了几下桌面,半支起身子把包从对面的椅子上拿了过来。

店主这时候端着餐盘,把还冒着香浓热气的咖啡放到了白卡的正中央。

黄少天偏了偏头看向店主灰色的眼睛。

伸到书包里的手按下了结界触发器。

 

电波纹网以他为中心凝固着光阴,咖啡馆昏黄的灯光泛出刺眼的白芒,角落中坐着的顾客像被光打亮的影子一般被洗去。

枪支上膛的声音和匕首出鞘的声音同时响起。

 

纯橘色的长发俏皮地落在颈后,金色眼瞳前遮着瞄准镜。刚刚还拙劣模仿中文发音的店主此时正稳稳地端着他手中的短弩,直指黄少天亮出来的短匕首。

“哦,甜心,需要我帮忙吗?”

店面深处的舞台响起乐器被轻放下的声响。

黄少天听到那声音卸了劲儿,转手就把匕首朝那个方向扔了出去。

 

精钢的匕首嵌进老咖啡馆木制的墙面中。橘发金眸的弩手收起短弩,心疼地倒吸了一口气。

“弗朗西斯,你知道我有多想现在就把你和你的小跟班从Tinna丢出去。”弩手开口。

被叫做弗朗西斯的男人从他的城池深处走出来,顺便把黄少天的匕首丢还给了他。

“威廉,那我们就不得不提你上次一枪打爆巴黎铁塔塔尖的事情了。”

弗朗西斯对着威廉眨眨眼睛,装作很熟地揽上对方的肩膀,一抬指尖在电波纹网的结界上豁开一个口子,直接拉着对方出去了。

就好像别人都看不见他们两个同样僵硬的身体语言一样。

 

黄少天把匕首在掌中转了一圈插到腰后用帽衫遮好,解除了电波纹网的结界。

他有些提不起劲地把包从椅子上扯起来,转身就要跟着弗朗西斯两人过去——他来这里是听说有需引渡的亡灵,做了万全的准备,到地界却发现只是他上司胡闹的一场乌龙——哪怕在大中华领早就见识过上位者到底能有多么闲极无聊,他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累。

因为下意识地走神吐槽,他没有想到他会迎面撞上一个人。

事实上,那是一个很柔软、很熟悉的怀抱。

“文州?!”他又惊又喜地抬头。

 

一年前,死灵入侵在上海爆发。作为当事人之一,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黄少天刚出医院就被塞进了去法国的直飞航班。

远离风暴中心,顺便给急缺人手的法国支部打打下手。

两全其美。

除了黄少天上飞机的时候,喻文州还是没能离开ICU病房这一点。

在那之后,虽然一直从弗朗西斯的渠道获知喻文州的消息,但真正见面,这还是一年以来的第一次。

 

喻文州没什么变化,头发比起一年前稍稍长了一点,在咖啡馆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气色很好。

黄少天的手扶在喻文州的肩膀上,来来回回动了几次,竟是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拿回来。

 

余光还能瞥见他的法国佬上司比了一个计划通的手势,而黄少天那一瞬间觉得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吐槽也好关心也好什么都好。但大概是要说的太多,他的话语在喉咙口里塞起了车,半晌才挤出一句:“我……”

他其实想说我不知道弗朗西斯把我弄到英国是来见你,想说我之所以一直不和你联系是上面不让没办法,想说你有没有好点等我回去了一定要暴揍叶修一顿解气,想说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有点……想你。

 

但是他看着喻文州站在他眼前朝他微笑——也许是一年在刀刃之上奔波的日子太久,久到让他觉得,光是这个场景,就令他感受到一种陌生的不真实。

 

不是暗夜中的战场,没有聒噪也没有敌手。

也没有在他耳边连绵不绝的雨声,没有冰雨坠地的尖锐锵响,还有他站在ICU外听着里面那些复杂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都没有。

 

只有昏黄的灯光,低沉作响的吉他拨弦声,和喻文州稳而轻的呼吸。

 

威廉这时甩开了弗朗西斯的假意怀抱绕了回来,举起双手在面对面愣着的两人脸侧同时打了一个响指。

“来一杯如何?”

他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金色的光晕。

“这里是可是大不列颠的酒馆,不欢迎站着讲话的年轻人。”

话音未落,大门落锁的声音响起。弗朗西斯从门口走到吧台,从酒架上拿下高脚杯。

“庆久别重逢。”

他说着,只给黄少天倒了一杯冰锐。

 

Tinna是威廉开了几百年的老店铺,作为时空管理局所属的英灵,这位事实上年长得吓死人的店主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好酒。

四个人里里外外地围着不大的吧台落座,弗朗手里早不客气地倒好了红酒,就算是一杯倒的黄少天面前也摆着那杯颜色漂亮的果啤,威廉手腕灵活地摇着调酒器,给喻文州的空杯里注入特调的鸡尾酒。

“总部那边最近很忙吧?”弗朗西斯半支在吧台边缘问。

“我都不怎么在那边的,”喻文州轻笑,“不过尹泠回来了,大概是要有什么事。”

“尹泠调回总部了?那皖南怎么办?”黄少天喝了一半的冰锐差点呛出来,“我以为我去马赛只是避风头!结果是被卖给法国支部了?”

弗朗西斯抿起嘴一挑眉,把酒杯放回吧台说:“早就告诉你好好学法语了。”

“开什么玩笑说法语你们都不会分分钟咬舌头吗?”说着黄少天模仿了下弗朗西斯说话的声音,“只有你们才觉得好听行吗?”

喻文州拍了拍黄少天的肩膀。

“少天,不要挑起国际矛盾。”

黄少天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杯子拍回桌面指着弗朗西斯闹:“弗朗你敢不敢来战中文?来战来战来战!你们外国话有什么好的,哼!”

一直默默地清点着自己窖藏的威廉慢悠悠地开口道:

“那就别坐在我这里,出去。”

黄少天光速闭嘴。

“那我们就走了。”喻文州把酒喝完,施施然提起自己的外套,拉住了黄少天的手。

“谢谢你的酒,威廉。”

 

街上此时已经到了灯火通明的繁华时刻,各色人种熙熙攘攘,在灯红酒绿的河流中随波逐流。

喻文州把外套穿上,站在街口看了看寂静的去路和喧扰的来路,慢慢地扣住了黄少天的手。

“从这里下去可以一直通到泰晤士河,虽然那边现在比较荒凉,不过还是值得走走。”

“去吗?”他问。

黄少天将匕首塞进包里,朝喻文州扬起笑脸。

“当然啦,我还没来过伦敦呢!大伦敦地区好玩的多不多啊文州你平时都住在这附近吗吃的怎么样我听弗朗说英国菜超难吃!”

“总部里伙食很好,经常有人会亲自下厨做饭。不过总部不在这边,我也是最近才出来活动——这边人手比较紧,不能养闲人。你呢?我有一段时间都住在完全保密的地方,所以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

“我啊?其实都差不多啦,刚过来的时候挺不适应的,我英语水准你也知道的,平时弗朗他们又照顾我都讲中文,搞得我一开始连任务书都看不懂。任务强度也不高,法国那边到底也算是佣兵大本营,设施什么的都比国内完善。不过我觉得法国菜也谈不上特别好吃,有一次和部里的人一起去执行任务——上流酒会,都是些身家百亿的人来来回回的晃,自助取餐区据说全是贵得吓人的东西,我随便拿了几个差点没吃哭了,真的,完全理解不了他们居然管这些玩意儿叫享受,那之后我有好几天都不想再吃东西,要不是弗朗从他家里给我翻了泡面出来,我简直要被自己饿死了。”

黄少天习惯性地勾住喻文州的手臂,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一年间他在法国经历的大小事情。

讲他蹩脚的英语和弗朗西斯的豪车家族,讲低级佣兵任务的无厘头和卫星追踪的复杂科技,讲马赛的阳光海滩和普罗旺斯的漫山花海,讲他冰雨的锋刃如何斩却来敌。

喻文州静静听着,偶尔配合地微笑和搭话,而这些自始至终也并未转移开他的注意力。

他注意的是黄少天从帽衫领口露出来的那一小块皮肤上的疤痕,还有金发遮掩住的,无比生动的眼角。

黄少天手掌的温度熨烫进他的肘关节。

连同聒噪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吵嚷。

斐然躁动的熟悉在风里扩散开。

他嗅到河水的潮气。

“少天。”他打断他。

“怎么了?”黄少天的手反射性地一缩,转头直视着他,眼里都是说到兴头的笑意。

在泰晤士河流淌的河水声中,喻文州半低下头,捉住了黄少天的嘴唇。

 

在双唇刚刚接触到的那一刻,一丝细微的电流同时击中两人。

直到吻在一处,才知道到底有多想念眼前这个人。

无论是眼神,动作,微笑的弧度,扑扇的睫毛,还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温度。

顷刻间就融为一体,抖动着叹息出想念的力度。

仿佛能燃尽阻隔了他们的一切,哪怕是生与死。

 

黄少天的手紧紧地圈在喻文州的脖颈上,喻文州则揽着他的腰越搂越紧。

无数午夜梦回的惊惧亦或是站在机密档案室前的冲动,无一不是在确认。

就是这个人,我怀抱中的这个人。

我爱他超过生命。

 

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吻。

走过了几百个日夜的梦与醒,走过了几千公里的走与停。

泰晤士河深黑的河道里响着波涛的低吟,远远传来航船的汽笛声,悠远绵长,如同他们终于分开时眼睛中餍足的叹息。

黄少天忍不住笑了。

“文州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来伦敦,觉得这座城真是个好地方。”

“你当时明明说得比谁都斩钉截铁,结果完不成就一个人躲来了这种好地方。”

“我那么信你,你到底好了没有?”

 

喻文州也是笑的,他眼中倒映着黄少天染得更亮的金色短发。

“是,久等了,我的剑圣大人。”

 

黄少天雀跃地扬了下头,手臂平伸出去虚挽了一个剑花。

然后趁着喻文州转开注意力,偷吻了对方的唇角。

喻文州装作没发现,挽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向河岸走去。

 

“话说尹泠来总部到底怎么了?皖南又出事了?”黄少天问,他对刚刚和弗朗西斯的对话依旧耿耿于怀。

喻文州从口袋中取出手机按了几下,又递给黄少天。

渐渐黄少天的眼睛中染上喜悦。

“尹部这次过来,是办咱们两个的交接手续。”喻文州说。

“是时候该回家了。”

黄少天先是一愣,然后喜笑颜开地嚷嚷说:“文州文州你是不是都治好了等回去和我PK啊今年强上对决我们绝对打爆轮回赢到最后然后再把老叶干掉哈哈哈哈让他感受一下本剑圣的帅气!”

喻文州从身后搂着黄少天,附在他耳边笑着应道:

“那当然,冠军是我们的。”

“只会是我们蓝雨的。”

 

只有和你捧起的冠军,才算是最高的荣耀。

我怎么敢失信。

 

END

 

之前•夜雨寄北

 

魏琛初次见到黄少天,是在盛夏一个闷热的午后。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规模不大的小型围歼战,刚从偏僻的乡下回到广州市区。战事的疲敝让他在街上随意地逛着,放松着几天以来高度紧张的神经。

回厦门的火车要等到五天后的上午,在那之前还有一场皖南支部的统筹决策会议,点了名要他去参加。

每次开会都是一场心脏的无声对决,对于魏琛这种一线来说,这简直就意味着大麻烦即将降临。

统筹决策会议每次都是齐聚联盟实力排在前二十的行动组负责人和一线当打的类人类来对接下来一年内的所有重大行动进行评估,如何规避风险和抢足风头是会上勾心斗角的主旋律。

显而易见,一线的想要规避风险,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二线则考虑抢足风头。

这其中的矛盾让魏琛总是后脑勺发紧。

于是他跑了。

从联盟指定的下榻酒店跑出来,带着没刮的胡子,只有银行卡的钱包,洗的发白的短裤和夹脚拖鞋。

就连挂在他脖颈上,术士杖死亡之手化形而成的链坠都透露出一种街边二元店的气质。

他掏了掏口袋把最后一根烟拿出来点了,漫无目的的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晃荡。

 

雨前的城市中没有一丝风的流动,空气中凝着潮湿的水汽,黑压压的云在天空中静止。汗湿的T恤黏腻地贴在身上,连指尖的烟都仿佛变得特别难抽。

魏琛有些毛躁地掀起T恤扇了扇风,掐灭了燃到烟嘴的烟,轻轻地嗅了嗅空气。

已经接近饱和了啊……

他这样想着,一阵清凉的风极快地从他脖颈穿梭而过,一滴冰冷的水,毫无预兆地砸入他的肩窝。

“卧槽。”魏琛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脖子,突然意识到他没带伞。

在鼓动着聒噪的风中,他迅速地扫了一圈周围,朝最近的一个楼区冲了过去。

 

几个男孩在骤起的风中打闹着,完全没意识到暴雨将至。

魏琛走近了才发现,那群男孩的中间,竟然是一个飞快打着手势的哑孩。那男孩十四五岁的样子,笑的时候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你听不到他的声响,但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围着他的那群孩子里站出来一个个头壮实的男孩来,朝对方抬了抬握着的拳头。

哑孩收了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

怎么着,这是要单挑啊?魏琛不懂手语,这会儿听到那个大个头的说了一句速度很快的粤语——大概意思好像是就凭你也想斗过我这种孩子王爱说的挑衅话。

魏琛了然,孩子们总喜欢排外那些和自己不太一样的小孩,这大概是他们最后的解决办法吧。

他抓了抓脸,空气中的雨的味道越来越重,雨已经就在眼前了。

在大个头朝哑孩挥出第一拳的时候,魏琛还是决定要去提醒一下他们马上要下雨了。

还要表扬一下他们不搞群殴的好精神,魏琛看着那些自觉围成一个圈的男孩忿忿地想,整个联盟都应该学习你们这种精神。

 

他停下了脚步。

淅淅沥沥的雨慢慢悠悠地落下来,砸在他的鼻梁上,然后淌进他紧紧抿着的嘴里。他感到自己瞪大的眼,正死死地盯住那和大个头缠斗着的哑孩。

雨一滴一滴的坠落,在那个动作灵活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孩子身上,有淡蓝色的雾气被雨点激起。

沉闷的雷在云中轰隆隆地滚过,魏琛站在渐大的雨里,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闪电咔嚓一声劈下,有几个男孩捂着耳朵尖叫了一声,各自往楼道里跑去。大个头闻声愣了一下神,就被哑孩抓住机会一拳打到脸上。

一击得手,哑孩的动作加快了速度,没有给对手反应的时间,又是一拳补上。

淡蓝色的雾气几乎将他包裹其中,豆大的雨滴砸到那层雾气上,只有水雾氤氲升腾,模糊了他的动作。

在更致命的一击来临之前,伴随着当头压下的瓢泼雨幕,大个头落荒而逃。

魏琛抹了抹脸上的水,抬手揪住那哑孩的后衣领,把人拎进了最近的楼洞。

男孩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手指打了一个手势。

“看不懂。”魏琛蹲在一旁拧着短裤边,水在他的脚边积了一个小小的水洼,“你家住哪儿啊?”

男孩比了比不远处的一个窗户。

“不要露出那种眼神看我我像是坏人吗?”魏琛把T恤脱下来搭在肩膀上,正看到那小孩用一种警察叔叔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表情看着他。

男孩点了点头。

“我靠,”魏琛骂了一句,接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用生动的表情表达了“你看我就说嘛你马上就要问我的名字了怪蜀黍”的意思。

魏琛挫败地抓了抓湿透的头发,掏了掏口袋,发现没带身份证,也没带手机。

天要亡我啊!

他想到这儿的时候,外面又是咔嚓一个响雷在天空炸开。

“你,在这儿等着我,别跑啊。”魏琛拍了拍男孩的头,小跑两步直接窜上了二楼。

死亡之手被他握在手中,此刻已经现了原形,他磕了磕握柄手指一勾将手杖在空中抡了一圈,死亡之手那张开的枯爪中就滚出一颗深蓝色的水晶球来。

“喂我找叶修他在1808房帮我转接进去。”

“诶叶修啊你赶紧打车找我来带着我身份证和手机啊我下雨给困在外面了啊。等等等会儿是是是我在外面遇着一个好苗子行行行这次的任务我给你做一个行了吧好好你快来啊。”

魏琛的水晶球能够直接连通通讯系统临时当移动终端用,但消耗非常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魏琛绝不会用这种方法。

不过……他收了死亡之手挂回脖子上,又踢踏着夹脚拖鞋跑下楼来。男孩倚在楼门口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听到脚步声朝魏琛的方向回过头。

他的眼神在说怪蜀黍你刚才是不是去打电话叫帮手了叔叔拐卖小孩是不好的。

魏琛嘴角抽搐,心说,得亏这个是值得的。

 

叶修来得很快,在楼洞里找到魏琛之后就劈头盖脸扔给老魏一堆东西。

魏琛接过来直接把身份证往那小鬼头眼前一摆紧跟着说,“看着啊这个刚来的一脸坏样的家伙叫叶修,我叫魏琛,我们俩都是第一杀手联盟的,你不知道可以回家百度。”

看着小孩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魏琛直起身子把自己的资格证往男孩手中一塞,露出一副世外高人般深不可测的表情道:“我看你骨骼清奇,要不要来和我学杀人啊?”

叶修在他身后听到这儿已经笑得浑身抽搐,从口袋里翻出来根烟跑一边儿抽去了。

 

等到统筹决策会议开始的第一天,魏琛正在酒店睡回笼觉,听见叶修在门外嘭嘭敲他的门。

“起来老魏,你勾搭的那个小鬼找上门来了。”

他一个激灵,直挺挺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就往下冲。

只比前台高那么一点点的男孩把自己的户口本往魏琛眼前一摊,用备忘录刷刷写道:

「我跟我妈说了,我妈不同意。」

“然后呢?”魏琛问。

「然后我就自己来了啊。」

魏琛脸上的笑容一僵,枪口往跟着下来的叶修那边调转:“叶修这该是你徒弟你看看离家出走啊这是。”

叶修啪叽拍了下额头,面露难色地表示这跟我没关系啊不是哥的错。

魏琛翻着户口本找到了小孩儿那一页。

“黄少天?”他问。

小孩儿特愉快地点了点头,一笑就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

 

叶修捻灭了烟,站在吸烟室里问他:“怎么,可塑之才?”

“是,淡蓝的剑气,没经过任何训练自己扩散,剑法自然没跑的。”魏琛悠悠地点了根烟,表情挺严肃地开口,“小孩儿的哑是天生的,很明显是人类的身体接受不了那么强大的能力而产生的缺陷。”

叶修呵呵了两声,没说话,眼睛盯着魏琛吹出来的烟圈,眼神发直。

“你可长点心吧叶修,这孩子,会是能挑战你的,数一数二的强者。”

“呵……”叶修勾了勾嘴角,“是啊,最强的就是活着啊。”

魏琛瞥了他一眼,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黄少天来是来了,这小孩儿的事却不能就那么完了。

魏琛从吸烟室回到客房,黄少天正趴在床沿折腾着他的一杀资格证和死亡之手挂坠,听见他关门的声音转过头,用晶亮晶亮的漆黑眼珠无声地注视着他。

魏琛在黄少天身边倚着床盘腿坐下,手搭在小孩儿柔软的短发上轻拍着。

“少天,我得见你父母。”他和黄少天说。

黄少天点了点头,把死亡之手塞到魏琛掌中,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你知道?”魏琛有些惊讶地歪了下头,“你看到了?”

黄少天点头,魏琛表面上嘻嘻哈哈地拍了下小孩儿的额头,心里暗暗一惊。

他显形死亡之手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狭小的楼梯间就快连手杖都挥不开,那么一个大活人跟在他后边上来,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他默念咒语催动死亡之手变回正常大小,心里想的却是无论如何他要把这个孩子争取过来。他将死亡之手倒转,从白森的骨爪间取出他深蓝的水晶球,放到了黄少天的掌中。

黄少天小小的手掌包着冰冷的水晶球上下晃了晃,那深蓝色的球体就在他的掌中融化,化作雾气淌开。小男孩儿奇怪地收了收手指,指尖碰到一个金属的物体。他拂开那些朦胧的雾,一个泛着崭新光泽的徽章躺在他的掌中。

“我是第一杀手联盟蓝雨执行部的魏琛。这是我们蓝雨的徽章。”魏琛说。

黄少天不明所以地点头。

“所以,拿着它,带我去见你的父母。”

这次黄少天听懂了,他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雀跃欢乐的表情来。

魏琛比划了一下黄少天和他的身高差,弯下腰一把把黄少天抱在了他的怀里。

“走,给你方世镜叔叔打电话去。”

黄少天伸出软软的指尖在魏琛脖颈上划:方世镜是谁——他还写错了世镜两个字,魏琛痒得蹭了蹭小孩的脸,想抽烟来着摸到一半放下。

“你问方世镜啊?他是我的搭档,长得比我像好人。”

黄少天一分钟也不肯安静地继续划:叶修是谁——修字倒是写对了,魏琛往电梯间走的脚步顿了一下,最后说道:“最强。”

“那是我们这个世界——也是你要来的这个世界,站在顶端的一个人。”

我会打败他吗?

“老子等得就是那一天。”

魏琛按亮去大堂的电梯键,抱着黄少天看他玩儿蓝雨的徽章,又补了一句:

“要成为最锋利的剑啊。”

他知道最后两句黄少天一句都没有听懂。

 

方世镜接到电话匆匆赶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黄少天眼巴巴地瞅着酒店餐厅里陆续摆上的自助餐品,不断地用手指骚扰着一下午没碰烟感受不太好的魏琛。魏琛看见方世镜进来简直要痛哭流涕,该解释的早在电话里解释清楚,这会儿他交代了一句就把黄少天塞给方世镜抽烟去了。

魏琛一直以来都习惯性地防备所有人,而在整个联盟之中他唯二可以信任的人,一个是现在还在装死的叶修,一个就是看上去温顺亲和的方世镜。

他和叶修相识的太早,早就各自清楚对方的斤两,连苏沐秋的事情都从叶修那里有所耳闻,可见和叶修关系不一般。

说到苏沐秋,他站在酒店门口吐了一口烟出来,叶修那杆枪,不知道还能拿多久。作为一个被招安的天生魔神,他斗神的身份早晚只会是过去式。

他瞟了一眼大堂里,十几岁的小孩子其实已经不是很闹腾了,方世镜给黄少天一个什么东西吃,那小孩占着手又占着嘴正乖乖地狼吞虎咽。

魏琛看了看天色,猛吸了几口烟匆匆往回赶。

结果是两个大老爷们抵抗力为零地带着黄少天吃遍了自助餐席,才拎着肚子滚圆有点犯困的黄少天往小孩儿家里赶。

进门之前魏琛掐了下时间,11个小时,立不了案呢。他可不想和当地警方纠缠,然后被敲上一个拐卖儿童的戳。

开门的是黄少天的父亲,魏琛试探地和他握了握手,没有感受到任何特殊的波动——普通人。中年人拉过黄少天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又转头和方世镜魏琛两人寒暄。

做说客这种事情魏琛一向不擅长,他婉拒了黄少天妈妈的茶水,偷偷给黄少天比了一个徽章的手势出门抽烟去了。

谈话显然进行的不太顺利,魏琛又抬头看了眼月亮,方世镜进去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说实在的,要是连方世镜都说服不了黄少天的父母的话,他会再等上三五年,等黄少天成年了,再把这个孩子带回联盟。但是一想到黄少天各方面的特殊会给这孩子的人生造成怎么样的影响——他的父母绝对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级,肯定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有“超能力”的儿子——魏琛又暗暗希望方世镜可以马到成功。

幸好的是,半个多小时之后,方世镜出来,如释重负地对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魏琛捏着烟,用力地搂了一下自己的搭档。

“他爸爸说,得让少天至少把初中念毕业,成年之前他不希望少天见到我们那些血腥的场面。”

“你答应了?”

“自然答应,以我们的实力,还不能护一个孩子安安稳稳地念最好的学校念到毕业吗?”方世镜胸有成竹地笑道,“来之前我就已经联系过学校了,这孩子值得最好的。”

“万一他上学上瘾了不来蓝雨怎么办?”魏琛亏他道。

“不知道,”方世镜诚实道,“我不知道我们蓝雨的徽章原来这么没吸引力啊。”

说完他就和魏琛对视了一眼,低低地笑了起来。

很幸运的是,方世镜并没有错估蓝雨的吸引力,甚至说这吸引力有点太大,让黄少天一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就马不停蹄地奔向了一杀的怀抱。在得知自己满十八岁前不能注册时,还不满地鼓起了嘴巴。

方世镜无奈地笑,看了看蹲在客厅里本该在打结案报告却不停喊着集火带走的魏琛,响指一碰,电脑屏幕啪地就黑了。

魏琛刚摔了耳机站起来,方世镜就把黄少天的中考成绩单往魏琛面前一扔,平静地说:“现在开始,你做好准备来打磨这把利刃了吗?”

魏琛仰了仰头,又自豪又欠揍地笑:“当然啦,老子可是神一样的术士。”

黄少天低头,手指在手机上狂按。

魏琛兜里的手机随即嗡嗡响着狂震起来,生动地表达出了少年的不满。魏琛笑得眼都快没了,心想,急什么,你的路还长着呢,这才是刚开始而已。

 

魏琛站在空旷的训练场的大门口,远远地就看到黄少天抱着竹剑倚在角落里睡着了。少年的身形已经开始褪去青涩和稚嫩,显露出青年的轮廓,魏琛蹲在他面前看了半天,最后把睡得正香的黄少天摇了起来。

黄少天皱了下鼻头蜷了蜷身子,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看手里夹着根烟的魏琛。他的手机扔在训练场外面,只好伸手在空中瞎比划几下,接着又揉了揉眼睛。

“吃饭了。”魏琛伸手把黄少天拉起来就往外走。

黄少天反应过来,身姿矫捷地扯了魏琛一把。

魏琛回头,刹那间无数的光影在他的眼前绚烂,四个毫无破绽的黄少天从不同方向同时使出四式剑招,纯粹的冰蓝色将他手中的竹剑也染上杀气凛然的层层锋芒。

黄少天收招,而魏琛连他的烟掉了都没有察觉。

光彩夺目到完美的一套连击。魏琛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发抖地按在了黄少天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

这个孩子从握剑到现在还不满一年,已经有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表现。他的光芒像他还无法控制自如的冰蓝剑气,注定无法被任何一个人掩盖,也许连叶修也不能。

晚饭的时候魏琛在餐桌底下给方世镜发短信,问他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带黄少天去试试能否驯服冰雨了。

方世镜给黄少天的碗里添了几根青菜,手指交叉弯了一个信号。

魏琛看懂了,兀自埋了头吃饭。

方世镜和他比的是术士间的通用指令:稍安勿躁。

等到送了黄少天回房睡觉,两个人并肩在走廊里抽烟,方世镜才说:“你急什么,他还不到十六岁。”

“老方,你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就已经是一柄敛不住芒的利剑了。”

“魏琛,你老迷糊了?我们要做的难道不就是让这把剑,能自如地收鞘?”方世镜弹了弹烟灰接着说,“他会是最强的,但不是现在,太早了。”

“我知道我太急了,只是我总是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

“不要想,那是未来的事。”

虽然方世镜这样说,但魏琛的预感却没有给他们太久的时间。

黄少天满十六周岁登记入蓝雨的预备部队后没几个月,方世镜接到调任回了出生地混沌之域,换防来的是个非常年轻的毛头小子,魏琛一下有些接受不了老搭档离开,二话不说婉拒了那个叫做喻文州的年轻术士。

说是婉拒,其实只是身为第一术士的他,风风火火地冲过去,劈头盖脸地扔下一大堆攻击,末了表情很拽地对负于他手的喻文州说:小鬼,抱歉,我现在不想替鬼王养孩子。

“你真够委婉的。”叶修站在支部门口等他,临走时瞥了一眼站在门内送魏琛出来的喻文州,“其实也是块好料子。老方走了你别那么暴躁啊。”

魏琛带着风从他身边掠过,开车,点火:“上车,去接少天。”

他拉着叶修带着黄少天,直接去解封了沉睡多年的妖刀冰雨。最终他还是没有听方世镜的劝告,但魏琛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选择错了。

黄少天驯服了冰雨。当那把妖刀温顺地在他手中显出光剑的模样时,魏琛站在魔法阵的外围握着手杖,脑中不自觉地蹦出了一个词。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未来这个词只是黄少天无数成就中的一个。

剑圣。

 

黄少天有些紧张地抓了抓头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喝着咖啡的目标人物。这是他第一次以预备队队员身份出来执行任务,虽然只是一个毫无水准的——魏琛语——B级通缉令,但他此时捏着软饮包装的手都渗出了汗。

其实他要做的也不过只是坐在这个不大的咖啡店里看目标人物何时起身离开而已,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闹市,这是一杀心照不宣的清规戒律。

他把吸管塞进嘴里,心里默念不行不行黄少天你别那么紧张别那么紧张会被发现的被发现了的话你连解释都没办法解释你放轻松啊随便吃点什么都好总之别再盯着那边看了。

他尖利的犬齿在吸管上磨出一个又一个的齿痕,努力地想把视线集中在他眼前的三明治上。

在他第三次往目标人物的方向看的时候,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忙吗?”服务员往他的方向走过来。

黄少天把钱往服务员手中一塞,快步往咖啡店门外冲。他环顾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跟丢了。

他摸出手机大爆手速给魏琛发了一条信息,随即一眼捕捉到不远处街角目标人物探了下头后消失了。

看到你了,别跑。黄少天瞳孔微缩,深吸了一口气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建筑物顷刻在他脑中化为平面,一条最优路线仿佛一道光将他指引向目标人物的所在。

仿若插入敌阵咽喉的利剑,心无旁骛地扼杀掉一切退路。

黄少天右手探进袖口,将细长的刀刃拈在指间,注视着出现在他视线前方的目标人物,悄无声息地靠近。

一阵血雾忽地在他面前炸开,又迅速地被一团黑雾包裹,湮灭在了空气之中。

黄少天握着匕首的手被魏琛包住,他听到一身黑袍的术士对他开口,那语气中有期待兴奋,也有遗憾和歉意。

“做得不错,时机把握得很准。不过,到底还是没能遵守和老方的约定啊。”

黄少天疑惑:什么约定?

魏琛拉着他往大路上走,将现场留给跟过来的善后部队。他扒着魏琛的衣袖,不屈不挠地发短消息给魏琛。

“少天,下一次任务我会直接把你调到第一线来。”魏琛说。

十六岁的黄少天没有明白这句话背后到底代表了何种意义,他只是因获得魏琛的认可,神采飞扬地带着冰雨剑找自己进入一杀后认识的小伙伴们切磋了个遍。

从此之后,他走上台前,光芒再也不曾熄灭。他像是一颗正值盛年的璀璨恒星,不知疲倦地发出炫目的光辉,无论他的对手是谁,只要有一瞬被那光芒迷乱了双目,下一刻等待他的就是无言的杀手,将剑推进他的要害。

从最开始他缠着魏琛要和魏琛一起行动,到他在切磋中险以一招之差打败魏琛。他开始一个人执行任务,将跟随他的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他的剑技在磨练中越来越精纯,到最后甚至连魏琛都会跟不上他的脚步。

他还是日以继夜无休无止地谋杀着所有熟人的手机电池板,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小觑他话唠背后冷静凶狠一击必杀的强大实力。

直到有人开始叫他妖刀,甚至叫他剑圣。

所有人都在期待,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站上强上对决时,会绽放出怎么样的光彩。

蓝雨的大本营甚至有人专门为黄少天成年弄了一个倒计时,被魏琛发现后一把拍回了后勤们的脸上。

但是他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日子。

如果这是一朵花,还要多久才会在阳光下绽放?

他想到那个在私下切磋中击败了他三次的喻文州——等到花开的那天,他还会是当初领回黄少天的第一术士吗?

魏琛比谁都急切。

 

黄少天被从被窝里扒拉出来按在户籍管理所善意微笑的大妈面前时压根就没有睡醒。

他昨晚成年,和小伙伴儿们狂欢到后半夜,没想到大清早魏琛会直接拎着他去办正式的身份证。他头发没梳,两眼无神地飘着,对方按下快门时他脑子里只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丝毫没意识自己那张证件照有多么,不像本人。

魏琛也没心思管这些有的没的,大手胡乱地揉了揉黄少天的短发,拎着他像赶集一般又往皖南支部去了。

而因为没睡醒而不满直线狂飙的黄少天,只有在魏琛交给他一张薄薄的资格证时眼睛亮了一下。

从支部出来走了一会儿,魏琛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和他说去染个黄头发怎么样。他那时正积了一肚子的牢骚啪啪啪地按着手机,疯狂地刷着魏琛的收件箱。

魏琛抖了抖烟灰,一副语重心长地叨叨道:“黄头发多拉风,像你这种不能说话的话唠,那必须得用这种方式告诉看客爷就是这样的汉子。等以后你火了,你还可以拿你的黄脑袋当信用卡刷,多帅气。”

虽然魏琛车轱辘说了很多话说服黄少天,但就像是魏琛这种下限报废的人会有索克萨尔这么文艺的名字一样,这些废话多半没有什么前因后果的关系。

不过黄少天第二天的下午还是坐在了理发店里,随着理发师在他脑袋上指点江山,和靠在旁边的魏琛一样表情昏昏欲睡。

正染着半截,魏琛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老家伙抹了抹脸,看了眼屏幕溜达到黄少天眼前,留下一句有任务,先走了,就旋风似地飞走了。

魏琛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两三天后,黄少天抓着他还不怎么习惯的黄毛,思索着魏琛的通知到底何时会下来。

又过了两天,在官方资料库的成员名单中,魏琛的名字变成灰色,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失踪字样。

黄少天嘬了嘬嘴唇,手里的短信已经码了长长的垃圾话出来,又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魏琛失踪了,而他成功在一杀之中注册才刚满一周。

他把他的资格证翻出来,愣愣地看上面排在一起的,夜雨声烦和索克萨尔两个名字。

他其实早知道,严格来说,魏琛根本就不能做他的中间人。中间人这个职位是留给能力稍弱的那一部分类人类的,而不是像魏琛这样强大的第一术士。

但所有人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儿,就像没人想到索克萨尔会突然陨落一样。

黄少天把手机扔上床,蒙上头睡觉。

 

他的门在三天后的上午被扣响,他扔下耳机和打了半截的如同砍瓜切菜的游戏,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黑发的男人表情平静地站在门外,深潭似的目光落在他黄色的乱毛上时,了然似地伸出了手。

“我叫喻文州,是你的中间人,从今天开始就在这里住下了。”

上午十点的阳光透过落地窗调皮地卷上了黄少天的脚腕,他歪了歪头,晾着伸出手的喻文州,回屋里拿了手机回来,打开通话页面塞进了喻文州手里。

喻文州按着按键,从他的动作黄少天注意到他手上受过很严重的伤,那有些僵硬和缓慢的反应,是神经反射弧出了什么问题也说不定。

喻文州把电话还给他。

黄少天的手指搭在键盘上,只是存了电话又把手机随手塞进了口袋里。

他在把手机从卧室拿出来的时候,本来是想着要问问魏琛的事情的,但那手机握在喻文州手中的时候,他发现他什么都不想问了。

他只是反射性地回了句好,然后因为陌生的声音响起来而有些发愣。

喻文州经过他旁边,带着弧度刚好的微笑开口道:

“只是个见面礼。”

从此黄少天一直顶着标志性的黄毛,还有他意外多出来的一个风格——话唠。

 

后来的后来的时候,某个夏天里燥热的下午,叶修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撑着伞蹲在塞纳河畔听喻文州讲话,说他想了办法让黄少说话,本来是因为他那个时候打字实在是太慢,反应跟不上。

饱受了黄少天话唠属性多年洗礼的叶修含着烟慢吞吞地摇头叹息:

“心脏,心真脏。”

喻文州笑了一下,看着从停在眼前的车里蹿出来的黄少天,回叶修道:

“我觉得挺好的。”

这是法国巴黎的一个喧嚣的下午,喻文州的手在屏幕上轻轻敲击,新的一杀通行注册信息被他录入。

行动组:蓝雨

执行人:夜雨声烦

中间人:索克萨尔

状态:复职

 

END

 

番外一

 

以花之名*

 

双花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孙哲平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些事情。

想到那些将来变成了过去,那些现在从掌间消失,留下痕迹。

 

在叶修走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将茶杯放下,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口气。

叶修问他甘心吗,他回答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即使是辉煌从指尖溜走,光明的未来急转直下,用区区一身能力换回了两条命,还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但这说到底,只是一种妥协。

当你面对你深爱的人的时候,什么都值得妥协。

叶修没有问他后悔吗,也许正是明白这一点。

其实也是不甘心的。

他一圈一圈地解下绷带,那下面其实什么疤痕也没有。

可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孙哲平了。即使还是一样疯狂的打法,一样不屈的傲慢,一样不退的强硬。

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孙哲平了,他再也不能将深爱的人护在身后保护了。

他闭上眼仰躺在沙发上,借着战斗的余韵又想起了张佳乐。

 

脑子里仿佛还回响着他陷入狂暴状态那瞬间,张佳乐站在他的身后,失去章法地将各色手雷引爆时的声音。

张佳乐那时候已经因大量失血变得很虚弱,却用他们相识那么久孙哲平从来没有见过的强硬带着他从包围圈中冲了出来。

然后那个比他纤细比他矮的南方男子,带着一手的血指着他骂,孙哲平你是个傻逼。

骂的时候,嗓子嘶哑地抽出颤音。

看着他,就觉得那么难受。

他不耐烦地拍开对方的手说,“哭什么,我又没死。”

张佳乐回道,“你放屁。”

他斜靠在墙壁上撑着,没力气和张佳乐对骂。张佳乐不屈不挠地顶着一脸的血和灰瞪着他,手臂上的伤口就那样皮开肉绽地摊在他眼前,一副气急到想要把他吃下去的表情还想继续骂。

他感受了一下血管里滚刀子一样渐渐泛起的疼痛,直接扯了对方的发尾冲着那张嘴俯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吻张佳乐,两个人和着一身的血腥气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哪个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啃咬下去。

仿佛那一瞬间他们的写照。

即使看上去有再多的绝望和狠戾,他们的挣扎说到底,只是蜻蜓点水留下涟漪。

就是,人活在世上,总在你最想要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后来他离开了张佳乐。

准确的来说,是他失去了所有能力,最终不得不黯然离开。

甘心吗?

笑话,傻逼才会甘心。

他辗转各地,寻找着重获能力的方法。

这一走,就是四年。

他匆忙地行走,沉默地用不多的闲暇时间关心张佳乐的动向。

看着他坚持,看着他顽抗,看着他最终落幕,走向退场。

有的时候他在人海中看到张佳乐的衣角,偶尔也会像张佳乐一样文艺青年一般,脑海中飘过几句什么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什么的明媚忧伤。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手伸进口袋里摸摸那一枚徽章,然后踏步向前。

没有时间留给他去四十五度角泪流满面。

他是在无数次和张佳乐的斗嘴中被对方骂混蛋,有时候是更粗俗的傻逼,但这不意味着孙哲平此人真的就如张佳乐所说。

反正,随他去骂,反正骂与不骂,他的态度一直就很清奇地摆在那里。

「我会回来。」

 

楼冠宁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孙哲平已经不在了。

他桌子上还扔着孙哲平撕碎的支票,孙哲平自己的身份证,还有那人酷帅狂霸叼的字体写就的纸条。

「新代号再睡一夏,等会儿回来。」

楼冠宁打开电脑修改默认代号,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孙哲平之前用过的落花狼藉,现在是给新行动组百花的中间人于锋在用。

行动代号的传承往往伴随着很多伤人的事实,像魏琛的索克萨尔和孙哲平的落花狼藉,都是在原使用人失踪或失去能力后才有了新的主人。

他顺便打开系统刷新着联盟里的新消息,直到泡的茶快凉了的时候,孙哲平才从外面进来。

“大神,这次我们要去参与吗?”他问。

“呵,”孙哲平落座,“叶修、喻文州、张新杰、周泽楷,不是我说,你的水平不够去凑热闹。”

“那张佳乐前辈呢?”楼冠宁下意识地反问道。

然后他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

哪怕是现在孙哲平重出江湖成为了自己的执行人,他提起孙哲平脑子里面还是反射性地想起张佳乐。

曾经的繁花血景,杀退了多少任务目标,甚至在强上对决中曾一路势不可挡地杀入最终之战,与叶修正面对决。

那一战叶修没有输,但所有人都记住了百花这个行动组。

“那家伙,我有四年没见过他了。”孙哲平缠着绷带的手越过楼冠宁在联盟系统中搜索,百花缭乱这个代号还在,只不过它的所有数据都变成了空白。

有些事情,听说是一回事,真正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看着那个曾与自己出生入死过的代号变成空白,孙哲平的心里其实也挺不是滋味。

那家伙那么倔的一个人,也只能从对命运的负隅顽抗中退场。

只是他相信这状态是暂时的,就像他失去了一身能力一样,张佳乐只是累了,他那层硬邦邦壳子下面的心,需要休息放养。

“你很迷繁花血景吗?”孙哲平问。

“倒也不是,我的能力也被判定为狂剑士,哪个狂剑士不把大神你当做终极目标去崇拜呢。”

“于锋不算,他倒是和邹远那小孩打出了新的风格,就是要走的路还长呢。”孙哲平一本正经地回答。

“大神现在还能打出繁花血景吗?”楼冠宁试探着问。

“那得看张佳乐这四年有没有退步了。”好狂的口气。

“也是……挺久没有百花缭乱的消息了。”楼冠宁把支票碎片扫进垃圾桶,又抽出笔来重开了一张。

“大神下次看好了再撕,我长得很像人民币玩家吗?”他又把支票推了回去,那钱只不过是一杀中间人要清缴的注册费,跟结婚证的钱要男方出差不多,并不是什么大额的数字。

“百十来块钱还要开支票,你就是人民币玩家。”孙哲平反讽道。

 “想看啊。”过了一会儿,楼冠宁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正扫着雷的孙哲平抬头,他手底下正好戳出来最后一个旗,小笑脸带上了大墨镜。

张佳乐玩这个游戏死蠢幸运E,十有八九第一颗点出来的就是雷。

“大神四年都没联系过张佳乐前辈了吗?”

“真的,我走的时候就给他留了张条说我走了。”孙哲平关了电脑,把腿架在茶几上,“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没搬家。你的意思是想看繁花血景?没可能了,我打不出血红色的剑气了。”

孙哲平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都是飘的,楼冠宁虽然没说话,但心里其实一万个不信绝对没有了。

“楼少,”孙哲平喊他。

“怎么了?”楼冠宁翻着文件回道。

“今天还能买着去青岛的机票吗?”孙哲平问。

在楼冠宁说了小事一桩后,孙哲平开口说道,“我刚才其实说错了。”

“这次,叶修和实际上他带的兴欣,喻文州的蓝雨,张新杰的霸图,江波涛的轮回,不觉得少点什么吗?”

楼冠宁想了一下,“呼啸和百花?可呼啸最近不是刚说闹得很不愉快吗?百花不参与我觉得正常,邹远性子软,于锋虽然很冲但因为蓝雨在他不好出面吧。”

“不是。”孙哲平嘴角溢出笑声。

“你是说……林敬言和张佳乐?”楼冠宁从椅子上弹起来。

“张佳乐那个人吧,虽然嘴巴很厉害,但这种事情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关门谢客独自舔舐伤口,够了就会回来。

 

好像许多事情,计划很久经常突逢变故,一时兴起却总是插柳成荫。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孙哲平扣好安全带看着小窗外面的机翼。

多少年没有这么冲动过了?

上次还是七年前,他突发奇想从家里偷溜出来,背着一个双肩包揣着几百块钱就去了昆明。

第一次冲动是因为年少,然后他遇到了张佳乐。

第二次冲动干脆就是因为张佳乐了。

 

他抓了抓头发,捏了捏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掌。

四年过去,他其实也没什么把握张佳乐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他在做些什么。

 

张佳乐在做什么?

在基础训练?在伤春悲秋?正忙着解决暖气不热的问题?还是已经谈了恋爱打算结婚?

都没有,他在打游戏。

就是那款黄少天叶修都玩的游戏,自从某一次他捉到叶修然后将对方无比流畅地突突了后他就爱上了这款游戏。

强上对决中惜败给叶修的所有行动组都曾对叶修的无差别嘲讽而做出过反击,在这个环节难得张佳乐扬眉吐气。

在甩下百花和整个支持部队之后,他就在这间屋子里无所事事地每天打打游戏,练练拳击,懒散地想着,孙哲平那个大傻逼。

他是不负责任,扔下一整个名声显赫的行动组落荒而逃,但是他终归是人,任务失败的苦和两度从强上对决中淘汰而出连带着整个行动组的评级降了一个加号的酸涩。

心累行吗?

想起来当时那个看见他在一群人包围中一抖浑身都是要命破绽,马上就玩了命的前搭档,他就觉得比起那货他负责任多了。

虽然张佳乐总是被评价为带点忧郁气质,但是他其实对生死没有什么特别的所谓。

他觉得那种情况下就算他死了,他也能掩护着孙哲平冲出去,只要孙哲平冲出去,那么他死了也无所谓。

他就是不想看孙哲平比他先死,偏偏孙哲平就能马上做出比死还让他难受的事儿。

就这一点来说,他是挺幸运E的。

 

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他这个典型的双鱼座到底是怎么和孙哲平那个典型的狮子座搞到一起去的。

七年前的大夏天昆明热得整个人都是蔫的,他顶着一滚滚的热浪出去做任务,满脑子都是要多带一弹夹冰冻弹避暑降温。

孙哲平那时候还没后来那么狂,也没像后来一样拎着重剑满处乱晃。巧合的是那天负责支持的是个妹子,半途有点中暑折返去买了点药,结果他到了指定地点就看见孙哲平拎着瓶冰可乐腰带上插了把匕首站在那发呆。

他上去把冰可乐按在脸上,带着孙哲平就走了。

孙哲平竟然也就和他走了。

再后来?

要什么再后来,不都知道吗,百花强势崛起,繁花血景大杀四方。

没有哪对行动组不是整天整天贴身相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哲平被自家老爹喊回帝都,然后张佳乐发现他想孙哲平想得有点不对劲儿。

 

直到孙哲平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干脆就来北京算了,他举着电话站在自己的卧室里,不知怎么,那些远不能称作柔和的情愫,就在心底一圈一圈地漾开。

他问孙哲平,我跟你走,你能给我什么啊小鬼。

后来,在他到北京的第一个晨间,灿烂的光直直地从落地窗中射进来,孙哲平挽起袖口,指着夺目的太阳笑着说道:

“我能给你未来,张佳乐。”

张佳乐想到这挺气愤地给游戏里推着的BOSS又打了一波暴力输出。

结果手机叮咚一声响起新短信提示的时候,张佳乐推开屏幕,一时间脑子里都是空的。

 

「上次我说过的,你有考虑过吗?二十四小时内,死灵入侵的第一次前哨战就要开始了。」

耳机里还响着团长喊那个DPS怎么不动了,那个浅花迷人,别在这个时候划水啊BOSS还没打完呢行不行啊。

他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干脆把耳机从脑袋上扯下来,后倚在了柔软的椅背上。

他的手摩挲着手机屏幕——那是一只常年握枪的手,即使如今那些茧都开始发软了。

屏幕亮着,还停在Message的界面上,张新杰的短信在蓝色的底色上,黑得有些刺眼。

他看眼时间,就快要到十一点了。

张新杰的作息向来准到令人发指,而这也意味着,留给他选择的时间不太多了。

几年以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回到一杀,重返强上对决,回到之前那些血脉喷张的日子里去。

但他不愿意接受新的中间人——又或者说他有过尝试,但他迈不过去这个坎。

而眼下,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了。为了将这次的事件完美解决,韩文清出马邀请了呼啸卸任的中间人林敬言,并伸出这支橄榄枝来邀请他重返联盟。

张新杰的目的很明确,SSS级通缉令,死灵入侵前哨战,两手抓,两手都要硬。霸图不会改变现有的格局,甚至不会进行太深的干预——

双赢,韩文清想要与叶修一决胜负,张新杰想要控制局面恶化,而林敬言想要燃烧余热,和他想要重返联盟,几乎一拍而合。

这的确是一个重回一杀天赐的契机,这次的事件牵扯进太多人,让他能如此顺理成章地复出而不必理会太多的旁责,林敬言乃至张新杰,以他们中间人的经验,都可以完美地配合他的攻击。

他起身,拉开了桌下的第二个抽屉。

银色的枪,安安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里,还像当年放进去时一样新。

他将枪取出来的手有些抖,这个动作太久不做,有些生疏。

“猎寻。”

他开口,将手枪上膛举起,动作流畅的好像这一切都早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一样。

手腕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光,忽闪着窜进了枪管中。

「无限连发」

这曾是他最最擅长的招数,不停飞舞的子弹映出百花缭乱般的弹道轨迹。

多么华丽,使猎物深深地迷醉其中,无法预料下一发子弹从哪里飞出,孙哲平就提着重剑从枪林弹雨中刁钻地出现……孙哲平。

张佳乐垂了眼,将猎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电脑屏幕前,喃喃道:

“我要回去了,猎寻。回到战场中去。”

他拿起手机,用一个枪手稳定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回道:

「我答应你。」

点击,发送。

 

张新杰的回复很快,似乎笃定了张佳乐肯定会同意一般等待着。

「一个半小时之后,流亭机场国内出发。」

「今天不按时睡觉了?」

「新杰明天走,有些东西还要沟通一下。韩文清。」

张佳乐抬了抬眉,把手机随手扔到椅子里,将那个抽屉的角落里的一串钥匙拿了出来,打开了屋子里尘封了许久的一个隔间。

整齐排列的手雷炸弹以一种人畜无害的模式展现在张佳乐眼前,他将战术腰带从衣挂扯下,将猎寻收入腰侧的枪套,将手雷还有其他的弹药整齐收好。

腰带展开,清脆一声金属响动,已是牢牢贴在了他的腰上。

他关上电脑,直接给韩文清打电话。

“老韩,东西给我备齐了吗?”

得到肯定的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开朗笑容。

他束紧长发,穿好风衣,蹬上军靴,拿了帽子松松地扣在头上。

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再度抛弃了这个平平凡凡的身份和波澜不惊的生活。

他是第一杀手联盟最非凡的能力者之一,他是创造了百花打法的最顶尖的弹药专家,他是张佳乐,只是张佳乐。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转身推开了门。

然后他愣住了。

孙哲平似乎在外面站了很久,此时正伸手想要打开门。

张佳乐维持着开门的动作站着,一时间没有话说。

是的孙哲平当然知道他住在哪儿,这个地方在那次该死的任务前他俩一起住了好长时间。

他一直想着也许有一天孙哲平会再回来,他没有搬家,甚至没有换电话号码,直到这份希望落空成了渺茫。

——现在他却出现了。

孙哲平似乎也没有想到张佳乐会突然开门,但他很快就回复了常态。

他注意到张佳乐的打扮,心下了然。

“接受了新的中间人吗。”

“啊,张新杰推荐给我林敬言。”

孙哲平有些意外,但并不奇怪。

林敬言是个不错的选择,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

“…要去出任务吗?”他明知故问。

“你要一起来吗?”张佳乐锁上门,斜眼看他。

“你还是老样子,”孙哲平无奈地摊摊手笑了,“我只是路过。”

“你要一起来吗。”张佳乐执着地重复了一次。

孙哲平背对着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你不是已经决定要一个新的开始了吗?”

“对,没什么好犹豫的。”

张佳乐把手套进露指的黑色手套里,他是昆明人,来北方那么多年了,一直也不是很适应这边的天气。还好他的能力可以防止手僵,不然真是不要做人了。

“既然没什么好犹豫的,那就走吧。”孙哲平笑笑道。

“和你一起吗?”

孙哲平站住,回头,老旧的楼道里灯光昏黄地在张佳乐的脸上扫下弧度很美的阴影。

“可以。”

那瞬间张佳乐的表情,令孙哲平握着张佳乐的后颈,慢慢地吻下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吻,还是带着那么多不甘和挣扎一般竭力,还是一式一样浅浅的蜻蜓点水。

 

从今以后,我们将各自为战。

哪怕从今以后我们各自为战。

和你一起,就能把所有软弱都尽数射杀。

 

楼冠宁坐在车里,看孙哲平和张佳乐一前一后地从楼里出来,把手中的烟捻灭了。

那一刻他想,也许他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人重现的繁花血景,但孙哲平,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他曾有的生活中——有张佳乐在的生活中。

他降下车窗向两人挥了挥手,将广播的声音调大了。

那里面,声音温柔的女主播还没有念完刚才那段长长的留言。

「有一位听众给我们发来消息,讲述他和他许久不见的爱人的一段故事。」

「他说他并不是一个很擅长说话的人,他与爱人的相识,也非常的巧合。」

「他内心其实非常感谢爱人许多年来的陪伴,但他在发觉自己债台高筑的时候还是离开了对方。」

「那个时候的他觉得,即使再留在爱人身边,也只会带来麻烦和烦恼。」

「如今他已经还清了曾经的债款,却没有勇气回去那个家里。」

「怕家中已经人去楼空,怕爱人已经有了新欢。」

「我不知道这位听众,有没有听过黄丝带的故事。」

「不过我想,即使未来有着再多的不可确信,但既然有一同走过的决心,就应该坦然去面对。」

「因为哪怕失去了再多,等待一个人,思念一个人的心情,是不会因此而变的。」

「送给所有还在因过去而不敢向前的人,BUMP OF CHICKEN,花之名。」

 

孙哲平拉开车门,张佳乐紧跟着坐了进来。

“机场。”孙哲平说。

楼冠宁应声,拉动了手刹。

随着车缓缓启动,很安静的歌声,充满了很安静的车内。

 

「如果你是一朵花和许许多多的花朵相比

也许不会有什么不同

从那些花朵之中选择了一朵的我

对我而言对你而言

 

何时忘了眼泪和笑容的时候

请回忆起来吧

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其中一朵的你

有一首只有你可以唱的歌

有一首只有我可以听见的歌

 

有一个只为我而等待的人

有一个只为你而思念的人」

 

 

END

 

番外二

 

四月午后*

 

伞修

 

叶修打着伞在雨中走着。

雨势不大,但很密集,在千机伞特制的伞面上留下滴滴答答敲击又滑落的声响。叶修转了转手里的伞柄,在街角的背风处站住,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烟头升起烟雾,在朦胧扩散的烟草味道中,叶修回头看了一眼来路。

黄少天的一头黄毛早看不到了,他倒是一点不担心剑圣大大找不到回家的路,在他们俩分出胜负前他可就察觉到徐景熙来了。

不过——

他走上上海车水马龙的混乱街头,并不是第一次地觉得自己在人生的路上迷路了。这么说也不对,他其实只是站在那里,很突然地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

不像十二年前的某个夏夜,当他迈出那扇雕花喷漆的沉重铁门,只需一个回头,就可以确信这里不会是他的归宿。

十五岁的少年在黑夜中奔跑,踏过雨后湿软的土地和浅浅的水洼,仿佛永远不会疲惫一般,将他的过去远远甩在身后。

 

他不记得那个夜晚之后他走了多久的路,因为他对那一段颠沛流离生活唯一的记忆,是注册进一杀的第一次任务,在某个平静下掩盖混乱的“案发现场”,在打着旋的城市风中,看到了神枪手踏风而行的剪影。

那绝对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在子弹与矛尖的火花中擦出一闪而逝的光辉。

叶修扶着矛杆指着单手握枪的神枪手说,“怎么样,还来吗?”

神枪手空着的那只手拽了拽头上的牛仔帽,扬起笑脸反问:“你猜我有没有第二把枪?”

叶修反应极快,战矛往回一扯轮圆挥出去,但神枪手只是佯装晃了一下,贴着战矛刺出的方向将还残留着硝烟味儿的枪口递到了叶修眼前。

还是他原来就握着的那一把,真是兵不厌诈。神枪手不轻不重地用枪口顶着叶修的咽喉,用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嗓音愉快地开口:“吃饭吗?”

他这一瞬间的放松换来的是叶修倒提战矛一个圆舞棍把他拍飞了出去。

这次换叶修笑呵呵地用战矛柄戳着神枪手的胸膛,居高临下地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神枪手把战矛往一边儿一拨,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坦荡荡地回答道:“我叫苏沐秋,你呢?”

叶修提着战矛想了一下说,“我叫叶秋。”

苏沐秋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刁难他道:“我秋,你也秋?”

叶修的眉梢不可见地微抖一下,露出一副诚恳的笑脸:“一叶之秋,叶秋,这不是很正常吗?”

“好吧好吧,叶秋同学,你吃饭了吗?”苏沐秋问他。

“没有。”他摇头。

“走走走一起,我妹在家呢一起回家吃。”

吃饭这个话题,真是国人交际的一大神器,叶修当时也没多想,就那么跟着苏沐秋走了,等见到苏沐橙,他又很坏地对小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叶修,当即被苏沐秋一把手枪顶在了太阳穴上,恨笑着好啊你骗我把你吃我的东西吐出来。

叶修这人少时脸皮就厚,人家君子坦荡荡,他是嘲讽妥妥的,结果吃苏沐秋的饭不仅没吐出来,还连带着蹭了苏沐秋兄妹接下来好几年的饭——苏沐秋一听他还没有地方住,二话不说在自己屋子里给他刨出来一席之地,叶修抱着苏沐橙给他翻出来的新被子,吃得饱饱的,胃被家常饭菜捂得暖呼呼。

诚然他的父母除了太过严苛古板外待他不能更好,然而这位应该叫做叶大少的名流之后,却不经意间在这个不足二十平的小公寓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那之后的事情叶修只记了个七七八八,却还是能肯定地回答,就是那一刻,从那一刻往日后的每一天,他愿意为苏家兄妹做任何事情。

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

 

叶修从城站走出来的时候,杭州的天空竟然也开始微微地飘起了细碎的雨。

他叼着烟夹着伞站在弥散的雨雾中,烟灰积起完整的一段又被雨扰碎,扑了他一脸混着潮气的烟灰。他无奈地掏掏口袋,往最近的小摊上买了一包纸,用纯熟温软的杭州小片问摊主说:“您知道这附近哪儿有住的地方吗?”

老大爷客客气气地给他指了个方向,叶修点点头,抽出纸来擦了擦脸,看着招牌明晃晃的O快捷过而不入,走到大路上拦了辆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址。

出租车平稳地驶进道路,叶修扶着千机伞,车窗外霓虹染着夜色如同流火坠落。

 

叶修被苏沐秋从沙发上摇醒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他几个小时前刚交了上一个任务的结案报告给陶轩,累的连脸都来不及洗一把在沙发上倒头就睡。

他耷拉着眼皮看着苏沐秋问:“阿哥,则撒?”

苏沐秋试探性地松了下握着叶修肩膀的手,叶修果不其然直直就往下倒。他赶紧伸手又给扶住了,抬眼看了下时间,又说:“叶修别睡了起起起,沐橙生日说好了带她去玩的。”

“那么冷的天……湿冷湿冷的要冻死哥了……”叶修嘴里嘟囔着,人倒是乖乖扶着苏沐秋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厕所里扎,步伐飘忽莫测得不像斗神,倒有点魔术师王不留行的意思。

苏沐秋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把叶修扔了一地的档案散页收拾在一起摆回电脑前,叶修正好又踩着浮云从厕所飘回来,苏沐秋从一片狼藉的地上刨出叶修的外套来往他脑袋上一扔,趁着叶修慢吞吞伸胳膊蹬腿儿重启大脑的功夫又从屋里掏出一条绒毛的围巾来,一圈两圈三圈往叶修脖子上缠。

“冷你不能说一声,冻死你陶轩都没地儿哭去。”

“我冻死了你哭吗?”叶修问。

“哭屁,少废话,你挂了省得总有人和我抢最后一击。走了走了,一会儿赶不及接沐橙放学了。”

叶修跟在他后面出门,这会儿显然已经重启完毕:“哎呦,话说这次的最后一击又是我的啊,怎么着下次谁输了谁写结案报告怎么样?”

苏沐秋一巴掌糊到他脸上,风在他们身后嘭得带上了门。

“叶修你带钥匙没?”苏沐秋面露难色地看着叶修。

“你不是吧苏沐秋?”叶修点了一半儿的烟停在了嘴边。

结果那天晚上,一代斗神一代枪王,被个小姑娘数落得只有蹲去墙角种蘑菇。陶轩隔着两条街赶过来,找了个锁匠拯救了开锁九级残废的两位大神。

 

当时他们俩蹲着的,就是这个墙角。

叶修的脚步仍然是稳的,他握着千机伞的手也并没有颤抖。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走进这个曾无比熟悉的小区,走进这个低矮昏暗摇摇欲坠的老楼道。

他站在没有了开锁钥匙的大门前,然后背靠着因年代久远而墙皮剥落的白墙,慢慢地打开千机伞,像一株真正的蘑菇那样埋进了墙角。

 

苏沐秋病怏怏地看着自己满是针孔的手,有气无力闹道:“妈蛋,真不想输这个液,一个多星期了连个烧都退不了,庸医。”

坐在他旁边的叶修把自己从报纸里扒拉出来,盯着那瓶快见底的盐水瓶附议道:“就是,你怎么还不好?要不找王大眼给你看看?”

“我靠,别提王杰希好吗,煞死风景了,”苏沐秋瞪了叶修一眼,“他除了会一本正经编运势,和抢我通缉令,还会看病?我觉得看见他的大小眼我就能气好了。”

“他家其实中药世家来着,不过能气好也成啊。”叶修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回道,“不就是想你赶快好,你枪都要锈了。”

苏沐秋不等液跑完就急不可耐地拔了针,按着针孔跟叶修说:“你让我回家睡觉,不输这个破液,分分钟好,你信不信?”

叶修说我信,其实我刚才就把之后的药都退了。

苏沐秋愣了一下,紧接着两个快要成年的小男孩埋在报纸后面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和苏沐秋走出医院的时候,两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彼此心里想得都是,呵呵医院,再也不见。

叶修再回到那间医院,是在一个四月的下午,离他们两个上一次离开这里,只有短短十一天。

而这一次——

他在医院拥挤的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奔跑,不顾许多护士高声警告和患者家属的抱怨。他一路跑上位于医院最顶层的手术室,在扶住哭成泪人的苏沐橙时他发觉他的手竟然在抖。

他这双手,无论何种腥风血雨都能稳稳拿住战矛的这双手,竟然抖到几乎扶不住苏沐橙幼小的肩膀。

他焦虑地看向手术室的大门,那上面还在亮着手术中的红灯。他的搭档,他的挚友,他不顾一切要去守护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正躺在里面不知生死。

叶修弯腰抱住哭得喘不上来气的苏沐橙,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那盏亮着的灯。

这一站,就是三个半小时。

苏沐橙在他怀里哭得睡了过去,他把小女孩放在走廊的长椅上,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地裹住了她娇小的身体。

在手术室门打开的时候,,叶修不知为何感受到了冷。他看到了医生口罩上方的眼睛,那里面都是尽力之后的歉意。

他无法自控地抖了一下,然后不知道是谁在他身后给他披上了一件衣服。

他转头,那是一个留着BOBO头长相甜美的少女——他知道那是谁,一杀秦南支部部长安素。

安素手势温柔地示意医生稍等片刻,领着叶修走到了楼梯间。

等叶修站定,这位长相甜而软的少女一开口,却完全都是冷冰冰的含义:

“叶修,天生魔神。”她笃定地说。

叶修的脊背一下就挺直了,他似乎已经明白安素想要干什么了。

“要不要加入中管统辖联盟?”

“你能给我什么?”

安素抱着胳膊轻声笑道:“救活苏沐秋,如何?”

叶修那一瞬间最先感到的其实是愤怒,他直挺挺的脊背几乎要化为一杆战矛,挟着他失去挚友的愤恨朝安素刺去。

但他只是撇了撇嘴,用同样的微笑回敬回去:“好啊,你想让我做什么?”

安素没有说话,只是把包往叶修手里一递,转了转自己的手串和医生走回了手术室。

叶修站在熟睡的苏沐橙身边,轻轻地抚了抚女孩儿的头以示告别。

他再见到苏沐秋是在许多年之后同样一个四月的午后,彼时天生魔神倒夹着自己的千机伞,无意间和背着背包的苏沐秋擦肩而过。

两个人彼此都没有停下来,像从未相识一般再度走远。

 

叶修擎着千机伞在窄小的楼道里站起来,他抬手慢腾腾地合上了伞,肢体僵硬地拍了拍自己一身的墙皮灰。他把伞夹到自己腋下,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慢慢往楼下走去了。

迎面,他和一个正上楼的人不期而遇。

苏沐秋看着他,微笑着给他让了让路,紧接着又喊住他问:“诶,你是来看我旁边那间屋子的人吗?就是504那间房?”

叶修微抬了眉,夹着伞从口袋中拿出烟来平静道:

 

“是啊,我要走了。”

 

END

 

番外三

 

呼啸一夏

 

林方

 

台风过境的那一天晚上,南京也下起了大雨。

林敬言站在自家的窗台,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雨声点起了一支烟。

这是个台风异常肆虐的夏夜,打开的电视里无声地滚动着已经拉升至红色的台风警报。

正面袭击江苏啊……

他举着烟愣神,任凭它燃着。

 

他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也是那么一个台风过境的夜晚,自己的执行人从楼下的单元蹭蹭蹭地跑上来,笑着朝他挥了挥了手里的扑克牌和鸭血粉丝汤。

粉丝汤还是热的,真是佩服他那个时间,那样的风雨,竟然能变戏法一样举出一份热腾腾的汤来。

那样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就过完了。仔细一想,才发现已经过了那么久。

后来,方锐在QQ上和他老实交代,他平生只会做一道菜,就是鸭血粉丝汤。

曾经,这是那个太年轻的男孩,用来讨好他的招数。

 

“喂?林敬言大大,你说话啊?被风刮走了吗?”

林敬言举着电话,发现自己竟然走了神。

他一如既往老好人一般呵呵地笑着,回应,“呦,方锐大大,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方锐那边沉默了一秒钟,嘻嘻哈哈地回答他,“当然是想我!老林一定想起了台风之中送热汤的我!!”

林敬言听着电话那边的叶修和魏琛俩人诶诶地调戏着方锐,微笑着回答他,“嗯,想。”

 

那天夜里,没有起什么波澜,没有突如其来的救援通知,也没有手忙脚乱的突发状况。

林敬言拥着被子倚在床上,有时候会突然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退役多年。

却仍然好像沉浸在曾有过的刀光剑影之中一般。

 

门铃嘀铃铃地响,他打开台灯戴上眼镜,走到门口开了门。

 

方锐浑身上下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炫耀一般向他举起了手中的扑克牌和一整袋还热着的鸭血粉丝汤。

“惊喜吗,林敬言大大?”

“你怎么来了?”林敬言赶紧接过东西把人推进浴室,让方锐把湿衣服都换下来。

方锐拉着浴室的门把手,调皮地眨了眨眼道,“林敬言大大,糖糕和赵禹哲被困在海上了,叶修被拉去救援,嫌我废物点心呢。”

林敬言把衣服递给对方,有些困扰地摸了摸头发,“唐昊两个没事吧?”

“有啊~”方锐打开热水阀极快地冲了个澡出来,头发湿哒哒地捉起筷子就把自己那碗汤往肚子里倒。

“怎么样,林敬言大大,和我一起来给小鬼们搭把手吗?”

“点心大大,”林敬言这时候已经打开了电脑查询着情况,“我已经老啦。”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点心。我要去揍他。”

方锐豪迈地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拍,旋风似地又冲出去了。

望着还在晃的房门,林敬言笑了笑,摇了摇头。

“喂,嗯,我是林敬言。对,你要去现场吗?是,是,我还在老地方住,一会儿过来接一下我吧。”

 

方锐顶着打着旋的雨幕冲上在楼下停着的车,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又是一身的水了,他的雨衣放在车上,下车之前拎着粉丝汤没办法穿,也就只好顶着雨上去了。

苏沐橙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他钻进来,笑嘻嘻地问他:“怎么不多待会儿,叶修那边没事的。”

方锐接过后座莫凡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水说,“本来就绕了个大远路,再不过去叶修又该损我见色忘友了。我们走吧。”

苏沐橙应了一声,随着雨刷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刮着水,车子穿透雨幕缓缓驶出。

路况非常复杂,苏沐橙也不敢托大,车速压得极低,方锐坐在副驾上抓着便携平板试图和现场连上线,但台风对移动通信基站的影响很显著,信号断断续续的,除了现场倾洒的暴雨声和魏琛扯着嗓子喊高英杰呢魔法传输阵架好了吗,什么都听不清楚。

胃里热乎乎的粉丝汤随着转弯的车晃荡,他勾起手指刮了刮脸,问后座的莫凡道,“诶莫凡,最近那个魔法传输点你认识对吧?”

莫凡点了点头,探过半个身子来指了指苏沐橙方向盘侧面放着的导航仪上面的一个地点,他们很显然已经离得不远了。

与林敬言的见面,说起来还是这个雨天送来的意外。

 

六日前于西北太平洋海面上形成的台风森拉克在两日前被泛太平洋联合台风警报中心确认加强为超强台风,而根据计算得出的未来48小时的移动路径,台风可能会从南西诸岛擦过继而豪迈地撞上秦南大区。

来势汹汹的森拉克显然没去顾及她优雅的名字,拎着裙摆一路加强,带着恐怖的风眼动如疯兔般移动,秦南大区连续拉高警报级数,一夜之间就疏散了超过50万沿海民众。随着台风登陆路径越来越清晰,秦南大区直接下达了死命令将区域内的所有行动组都召集到了江苏。

开什么玩笑,超强台风正面登陆可不是逗着玩的,森拉克是不是不满于自己的命名抱着除名之心来的,她的中心低气压说得很清楚。

叶修得益于住在兴欣网吧对面,被陈果二话不说就拉进了兴欣的战斗阵容,一群人前脚后脚往沿海到位。方锐这次却因为独自行动不在秦南,接到召令三下五除二搞定了任务就往回赶,正好和苏沐橙和莫凡这对刚结成的行动组碰上了头。

一帮人闹闹哄哄地扎堆儿,等到台风登陆时叶修果不其然先被拉去充了壮丁,结果人还没到地方,就被通知新呼啸的两位小朋友不知为何这个时段还在海上。

包子二话不说就先开始卧槽了,他琢磨不定的天赋在这件事发生时瞬间全点在了嘲讽上。

那时候正在后方准备出发的方锐,特别悲伤地为自己的两个后辈点起了蜡烛。

救命好么,我和林敬言大大努力奋斗多年攒下的声誉你们一次都挥霍光了这样好吗?

 

情况特殊,周泽楷和江波涛往日再强大到了这种雨跟刀子一样的天气就全是废物,行动组轮回和支持部队整体调往后方疏散群众。秦南三大行动组本来就只能攒一桌斗地主,这下回撤一个,还有一个在掉链子,剩下的兴欣虽然有叶修,支持部队里还有魏琛这种老手,但扛不住人家唯一的奶妈压根就不是秦南的,紧赶慢赶这时候还在路上,更别提台风一登陆飞机火车全停摆,安文逸有心无力飞都飞不过来。运气好在高英杰和乔一帆的微草这时正在秦南,英杰好小伙儿二话不说就去架魔法传输阵了。

叶修可好,人家没烟要钱他没烟要命,本来就闲散到没什么对付台风天的经验,这会儿穿着雨衣站在风雨里模拟老泪纵横,离他最近的唐柔听见他叫唤烟二话不说就把他一战矛捅了出去让他迎风流泪。

叶修没有经验,此时海上波涛大作一波波滚得人心寒,最后一次确认那两个小孩的位置离海岸线虽然不远,但这个时候压根就没有人能出海救援。

也不能说没有,魏琛灵光一闪赶紧就给方锐打电话,跪求林敬言大大前往支援。

这个天气,这种救援任务,只有前呼啸的这对犯罪组合,最拿手,最有经验。

 

于是方锐就绕了远路去送鸭血粉丝汤,但最后,他并没有要求林敬言回来。

那个男人的态度早在很早之前就说清了,他老了,他决定离开。

 

苏沐橙把车停进江宁支队的大院里,莫凡带头就上楼找到魔法传送阵就准备直接去现场。

方锐蹲在慢慢泛起光芒的魔法阵中,对苏沐橙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我觉得我没法开口,说,林敬言你回来好不好。”

莫凡有些惊讶:“你原来绕路是想请他回来坐镇吗?”

方锐苦笑了一下,“叶修的意思,可惜凭我哪里请得动他。”

苏沐橙叹了一口气。

魔法阵中光芒四起,场景一转已经是一艘晃动得剧烈的渔船里。

高英杰困难地倚在船壁上,脸色苍白地开口,“都先出去,这里呆不了人。”

 

高英杰拿了雨衣给其他三人,四个人几乎是用蹭的回到了陆地。

方锐转头看海面上不断排起的巨浪,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如果说到现场之前他还想着要给两个新生代点蜡,到现场之后他就只想把这两个人捉回来照死里打。

他脱离呼啸是接受不了唐昊几乎不带脑子的正面冲撞,现在他完全不想去思考那两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在海上。

 

雨势越来越大,纵使雨衣厚实好穿,此时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怎么样,呼啸的新技能,花样作死。”叶修蹭到他旁边,语带嘲讽地说,“我要是你,让这俩货死了就得了,这不是添乱吗?”

方锐知道叶修只是说着玩的,但还是很不爽地回答他,“再花样作死,那也是呼啸。”

“嗯,把你一脚踢走的呼啸。”

“我靠叶修你有完没完!那是我自己愿意走的懂吗!”

“懂懂懂,面临秦南大区的大危机,你深明大义地弃暗投明来了我这儿还搞了个转型,怎么样气海迷惑没用成气海迷糊吧?”

方锐一脚蹬在叶修腰上,抬手就是一个中指。

等叶修直起腰来,两个人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不乐观的信号。

这种天气,纵使他们都是能力超群的能力者,也只能束手无策。

乔一帆这时从后面跑过来,用最大的声音喊:“叶队!方锐!”

“怎么了?”

“两个好消息!”

“说。”

“一个是台风有减弱的趋势!另一个是联系上唐昊他们了,他们出海也是接到了另外一支渔船的求援,当时赶着台风刚登陆时硬是出去救援了。”

叶修做了一个抽烟的手势缓解心里的焦躁,方锐站在他身边,突然和叶修说:“叶修,备船。”

“怎么?想通了?”叶修笑着问他。

“不是,我看到了第三个好消息。”

他话声未落,叶修也注意到了两个正顶着暴雨向这边移动的身影。

其中一人走到叶修眼前,依旧文质彬彬地笑着开口:

“叶神,这么晚把人拉出来加班,要多付工钱的啊。”

方锐这时候都快蹦起来了,“老林!永彬!”

来人正是林敬言和呼啸支持部队中的奶妈,阮永彬。

叶修这时呵呵地笑了。

他从他的雨衣里面拎出了千机伞顶在了头上。

“走吧?各位?感受下极境冲浪的感觉?”

 

海洋上常常能见到那些追风逐浪的极限运动爱好者,但抱着滑板冲浪和在船中被浪冲可不是什么相同的感觉。

方锐站在救援船上扶着船壁跟着一波波扑上来的巨浪晃得眼前发黑,心想这次回去他一定先把电脑里的暴风影音卸了,提这俩词他都脑仁儿疼。

留在海岸的乔一帆已经向更上一级请求直升机的救援,叶修抓了艘港内的救援船就硬冲出来,林敬言掌舵阮永彬护航。跟船的还有莫凡和唐柔,这时候唐柔把手里的火舞流炎当公车把手死死抱着,莫凡捡着个角落沉默地蹲着,估计也快被晃吐了。

方锐把自己冰凉的指尖攥进手心往船长室挪,猥琐流连滚带爬的优势让他不管视野怎么乱转都能保证自己脑子没变成浆子,一进门叶修拎着他湿透的后衣领把他扔到林敬言边上,自己特别迅速地就撤出去了。

一船的人都要死要活地怏怏着,叶修走位清奇地钻进发报室开始尝试和被困船只上的人建立联系。他体质不算在人那拨,虽然不能这天气直接游出去救人于水火,好歹也比起剩下俩人能算个战力。

家住内陆的莫凡第一次坐船就上风暴救援船,这种经历跟第一次坐车就上警车差不多,有点无法言说的厉害感。湿着手心伸进口袋,摸到冰冰凉凉的行动组徽章和苏沐橙刚给他的小包瓜子。他揉了揉太阳穴,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望了唐柔一眼。本来应该是陈果或者高英杰来,但唐柔拧了个性子一定要上,叶修也只好带着她出来。

唐柔朝莫凡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好。

 

毕竟也都是在一杀中地位显赫的人物,换做一般人早吐得死去活来的场面,几个人竟然也就硬是挨下来了。

总控室里林敬言一直紧紧盯着着眼前的雷达,在上面寻找着受困船只的影子,说不清是水还是汗把他的额角浸得湿透,方锐在一边看着难受,终于还是忍不了伸手给他擦了擦。

冰凉的指尖触到林敬言脸上的时候林敬言反射性地愣了一下,雷达扫描中也终于出现了他们的目标。

方锐的手指从他的脸上擦过直直地戳上显示屏,语气说不上是气还是急地说道,“终于看见了再找不到我要疯了。”

他的手指顺着就在屏幕上快速地一划确认前方的船只类型和受损程度,确认了确实是唐昊他们的船之后掉头就往船舱跑去找叶修。

林敬言有点走神地看着方锐晃悠走的方向,直到阮永彬先一步走进来,看见屏幕上的标示就是一愣。

“不是说他们出海是救船吗?怎么这上面只有一艘还进水这么严重?”

阮永彬一说,林敬言也意识到了不对。

随即他就皱了眉头。

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棘手。只有一艘船就意味着不论何种原因另一艘船肯定已经被弃了,而对于渔民来说,弃船逃生一定是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那一步——换句话说,他们正在接近的这艘船上不仅有伤员,而且按进水程度来看,沉没也只是时间问题。

叶修唐柔莫凡这时候也都进来了,看见林敬言,叶修马上就说:“那船上现在就一个活口,是赵禹哲接的呼叫。他说唐昊之前硬是下水把那艘沉船上的落水船员一个一个捞上来,最后好险自己没上来,到甲板就晕过去了,赵禹哲自己根本就弄不了那么一艘船,都快被浪拍散了,我们再晚一步连尸都不用收了。”

知道所有人都还活着阮永彬先松了一口气,林敬言面上还是愁云笼罩,开口却是先问了方锐。

叶修理所当然地回答:“一会儿接近之后把伤员想办法弄过来,船弃了,秦南这点钱出得起。这事不好办,奶妈跟我走,莫凡你接应林敬言,所有执行人全不许下去,唐柔你呆在上面和方锐负责通讯,别逞能,这事不是你能做的。”

林敬言点了点头,阮永彬也表示没有问题。

但当他们的船尽最大可能靠近了那艘破船后,林敬言站在甲板上伸手拦住了要过去的叶修。

“我来,你没有经验。”林敬言一语中的。

叶修抓了抓头发看着林敬言,他倒不是不相信林敬言的能力,只是凡事怕个万一。和方锐认识也有段时间了,真出了事那个被骗了才留在船内的天蝎座非把他拆了不可。

林敬言没有让步。

他一甩右手腕从袖口中飞出四把刀片,趁着风势旋转钉到了甲板上。

四把刀片正好成正方形分布,泛白的光芒迅速绕着刀片在方形内部组成了一个复杂的形状,叶修眼尖,第一眼就认出这是呼啸的标志。

林敬言腰上缠着绳索,左手从上衣口袋中抓出一颗看不清的亮光,冲着那标志中心就是一掷。

在绕枝而起的光芒中,林敬言逆着风向另外一艘船上荡去。

在那样的风中行走的人,有着如同他人一样彬彬有礼的浅淡光芒,却不比任何一人黯淡。

林敬言的光景掠杀,这是有多少年没看过了,再看还好像是好多年前强上对决中的惊鸿一瞥。柔软中包着刀子的谦让程度,谁都发现不了他是怎么就把他的对手捅了个鲜血淋漓,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有过非议,所有人都给他了不得的尊重。

叶修侧头看那位脸上泪水雨水早就混成一团的前呼啸成员,一时间感叹之余竟是呵呵地笑了出来。

世道是变了,他们都一个一个地老去,最终化为一抔黄土,不知道跟着哪方水土葬在轮回中。

还好有些念想,是不会在时间中死去的。

 

他伸手接过第一个伤员,将他交给阮永彬进行简单治疗后由莫凡送进船舱。

在有条不紊的交换中,对面的船在越发宁静的风暴海中向下沉没,在把赵禹哲送过来之后,叶修眼看着林敬言把腰上的绳索解开系在了昏迷的唐昊身上,抓紧对方往回荡。

然后栽入水中。

叶修嘴里咬着的湿透的烟卷从船舷滚落海中,他不经思考地就握紧手中的绳索向上提。

莫凡顶着雨朝他这边艰难地前进,叶修眼里只有林敬言攥着发白的拳头朝他打了一个手势。

叶修幅度很大地摇头,手中的绳索在掌间留下沾血的勒痕。

没有人注意到方锐从船舱中冲出来,身前架起念气罩不管不顾地奔向船边。

 

林敬言在海浪中沉浮。

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手中还死死地抓着唐昊。

叶修终于开始将绳索向上提,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船上某个突然而至的人影上。

结果还是这样啊……他有些释然地放松了身体。

 

无论如何,终究有一个人要先离开。

那是风起云涌震荡的海上,林敬言将昏迷的唐昊推上甲板,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伸出手。

无论如何,我终究要比你先离开。

林敬言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的耳边传来了方锐声嘶力竭的叫喊。

无论如何,你的路还长着呢。

他感觉滚动的海水,慢慢地将他吞噬。他无法拒绝地沉下去,就像他没办法抗拒老去。

无论如何……也想让你活下去。

「我可不会留情啊。」

 不会留……情呢。

 

方锐感觉到那一刻他的灵魂被暴雨冲出了身体。

他没有感觉,他只是手指僵硬,失去了眨眼的力气。

“森拉克,我可是会记仇的呢。”

他看着往他这边冲来的叶修,然后纵身跃入海中。

海水冰冷地撞上他的身躯,然后一阵滚动着扩散的气浪,猛然以他为中心炸开。

 

如果有一天你将会死去,我宁愿我的双手沾满泥土,将你亲手埋葬。

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

「身法——气海迷惑——」

循着林敬言微弱的气息,方锐紧紧地将对方扯进了怀里。

多愿意和你一起,沉浮,然后沉没。

“你们俩要是殉情在这儿,哥回去就得把哥脑袋摘了。”

叶修身上捆着从莫凡那儿借来的绳索,一手提起了方锐的衣领。

“行不行啊,打一个气波弹,我借劲。”

方锐会意,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在叶修腰上一推。

随着叶修腾空跃起的身子,方锐搂着林敬言,在呼啸的风中打着旋儿跌到了甲板上。

“废物点心,哥又救你一命,你这辈子还还得清嘛?”

方锐被那一摔震得够呛,仰躺在甲板上无声地咳喘。

你不行,叶修,我这一辈子都给别人了,你换个要求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方锐是在林敬言的掌心苏醒的。

入眼满是医院病房在光照下深深浅浅的绿,他感到脸颊柔软温热的触感,转头就看见林敬言手掌垫在他的脑袋下面,姿势别别扭扭地睡着。

他慢慢起身,看着睡得深沉的林敬言,鬼迷心窍一般,在那摊开的,有些泛红的厚重掌心浅浅落下亲吻。

 

窗外,风早就呼啸着吹过这个城市,而夏天不过才刚刚开始。

林敬言扇动了下睫毛,假装没有知晓,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温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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